一级编剧、原总政话剧团团长王宏
戏剧不仅仅是记录与再现,更是反思与追问,在追问中寻找合适的、个性化的戏剧表达。在京剧《燕翼堂》的创作过程中,要讲清楚、写清楚、演清楚这个题材,首先要关注这样几个符号性的词汇:“燕翼堂”“燕翼”“泰山”“浮厝”“蒙山沂水”。这些关键词既是象征,也是背景;既是地域,也是主题;既是故事的土壤,也是戏剧的种子。因为该剧所有的人物命运都与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有的人物命运都会因为这些符号的力量而改变。
先说“燕翼堂”。历史上很多大户人家都用这三个字作为堂号,这是人文标志,也是商业标志。“燕翼”二字出自《诗经·大雅·文王有声》:“武王岂不仕?诒厥孙谋,以燕翼子。”大意是文王留下治国的好策略,庇佑子孙享福。《诗经》的注本《毛传》解释为:“燕,安;翼,敬也。”说白了就是安康安泰、敬祖敬业,安安静静、安安全全地过日子。我们剧中所写的这个“燕翼堂”,曾是蒙阴县垛庄镇垛庄村刘姓世家,家大业大、富甲一方。正是这样一个封建家族,在上个世纪初却先后有26人参加了革命工作,其中6人为中国革命献出了宝贵生命。在抗日战争时期,因为“燕翼堂”建筑非常坚固,日军想将其作为据点,“燕翼堂”的第十五代掌门人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亲手把两万多平方米的百年院落拆毁夷平。这是历史的真实存在。
然后说“浮厝”。“浮厝”是一种古老的葬仪,用砖石将棺木四角垫高,离地三寸,上边铺一点东西,暂不入葬。
再说“泰山”。泰山是五岳之首,中华精神的制高点,是中华民族的象征,是灿烂东方文化的缩影,是天人合一思想的寄托之地。抗战时期,日军在沂蒙山区设立的伪政府号称“沂州道”,在戏里我们把它改成了“泰山道”。泰沂山脉是我国东部地区的重要山脉,位于山东省中部、南部,分为泰山山脉、沂山山脉、蒙山山脉、徂徕山脉等多支,但是一脉相承,剧中改成“泰山道”产生了更多深意。
最后说“蒙山沂水”。以沂蒙山为中心的山东革命根据地是革命战争年代全国持续时间最长的老根据地之一,从1938年到1949年,在长达12年的沂蒙革命斗争实践中,各级党组织和人民军队为了人民的利益出生入死、浴血奋战。沂蒙人民在党的领导下,舍生忘死,参军参战,奋勇支前,党政军民水乳交融,共同铸就了伟大的沂蒙精神。
下面我再谈谈《燕翼堂》写了什么、怎么写的,以及作为创作者内心深处的一些感受。
“燕翼堂”是山东沂蒙地区一所拥有百年历史的深宅大院,是一所承载着鲁南刘氏家族几代人生命信念的精神堡垒。在那“百年魔怪舞翩跹”的旧时代,它就像一座大大的“浮厝”,忠孝节义的家训让它的主人们恪守着做人本分、经商本分。而鬼舞翩跹、支离破碎的社会现实又令它战战兢兢、风雨飘摇、难以为继。它在“浮厝”中等待着一个希望,这个希望是其家族的叛逆者、早期共产党人用生命发出的光芒。最终,“燕翼堂”毁于它忠诚的守卫者,以血与火的悲壮为那片普照人间的光芒助燃。
一个家族的毁灭,一个民族的重生。“燕翼堂”的故事承载的不只是刘氏家族毁家纾难、以死相搏的抗战精神,更有那“站着是蒙山、倒下是沂河”的沂蒙风骨,不屈不挠、顽强自立的民族血性。先驱们“革命不成功绝不入土,浮厝桑行等待那一天”的不屈精神与道路自信感染着“燕翼堂”的后人。在民族解放战争最为艰难的时期,为了不让“燕翼堂”成为魔鬼的渊薮,刘家人毅然毁掉了这座祖传的宅邸。创作的时候,如果按照真实的情况把这座大宅子拆掉,拆宅子的时间会很漫长,不适合戏剧舞台的表达,也缺少戏剧的爆发力和张力。因此,我们最后决定把这个行为改成一次爆炸,增加了传奇色彩。“燕翼堂”作为封建大地主家族,能突破阶级限制,紧跟中国共产党走,其浮厝桑行的英魂饱含着对这片土地的热忱与眷恋,坚信这条路的尽头一定是光明,坚信新中国如冉冉升起的太阳,充满希望。为了“那一天”,他们宁愿舍生取义,化身为托起太阳的星河。这种真实的故事和人物是点燃创作灵感、激发创作激情的火炬。所以最后那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也是“燕翼堂”魂魄的再现。
这一厚重的题旨该如何破解、如何用京剧表现呢?文学即人学,离开了鲜活的人物,故事就是个空壳。写人要写人的灵魂,写人灵魂深处的活动,没有灵魂的人物同样是空壳。我们对剧中的主人公刘合浦进行了深入分析,认为刘合浦不具有“天生的革命性”,要着重表现他究竟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做到了什么,从不理解到被打动、从反对到认同、从同情到为之献身的过程。而他的心路历程正是通过刘家的两位先烈晓浦、一梦的牺牲,刘家的青年在抗日战争的关键时刻请命参军,女儿刘增韵壮烈牺牲,日本军官逼迫刘合浦就任维持会长,逼他交出“燕翼堂”……这一次次“刀压脖子”、一场场心灵风暴,剧目直观地将其展示给观众。这种展示不是靠讲述,而是靠行动,靠一个个真实动人的细节。没有从天而降的英雄,只有挺身而出的凡人。当日军一次又一次将刀架在刘合浦脖子上的时候,当他看到中国人被欺凌、被杀戮,当他看到一个个共产党人为拯救危亡而慷慨赴死,看到亲人为之牺牲、为之浮厝、为之守望的“那一天”的曙光的时候,他,一个封建家族的大地主,也做出了人生的正确选择。这是他的人文精神、高尚人格的体现,是中华五千年传统文化的体现,更体现出中国共产党是中国人民正确选择的历史必然。舞台上的刘合浦,应该是矛盾的、变化的、立体的,这才是这一个人物的可亲、可爱、可敬之处。这不是简单的流程,是内心深处的焦灼、矛盾、反思、顿悟。这些所谓的心灵风暴是适合戏曲表现的,也凸显了唱段的立意。
要写好一个主角,首先要写好他身边的配角、他的对手。为此我们也着重开发了他的母亲刘高氏、女儿刘增韵、侄子刘增易,还有反派伪县长吴有为等人物。这些人物的戏份都不太多,但都要立得住、起作用。因此才有了一心念佛祈祷平安的刘高氏在得知刘合浦欲炸毁“燕翼堂”时,选择与儿子同生共死,甚至提前穿上了“送老”的寿衣;为从日军的屠刀下救出女儿刘增韵,刘合浦曾想过要接受敌人的委任,刘增韵为了不让父亲为难而毅然扑向敌人的刺刀;为了摆脱刘合浦的束缚,进山参加八路军,刘增易宁愿领受“家法”;反派吴有为也是如此,我们认真书写了他对日军的顺从,而没有将他小丑化、脸谱化,从他的角度来看,这也是他的人生信仰。恰恰是这种抱有所谓信仰的奸贼更可恶、更可悲,也更真实。
在刘合浦炸毁“燕翼堂”前,我们没有让主人公哭天抢地。当初对列祖列宗立下“家道荣昌,人丁兴旺”誓言,这样一个“燕翼堂”第十五代掌门人十分平静地宣读着昭告列祖、回答后世的一篇祭文:“倭寇入侵,生灵离殇!小鬼子欲将我‘燕翼堂’作为据点,扫荡鲁南,奴役家邦!逼我子孙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然!刘氏家族,代代圣贤,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晚辈决定,自毁家园,与仇敌同归于尽,与亲人浮厝人间!报效蒙山沂水,昭告日月青天!”这是觉悟者的宣言,是悲剧,更是壮歌。
“燕翼”与“浮厝”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意象性符号。“燕翼”是生存、是飞翔;“浮厝”是死亡、是等待。在飞翔受阻、生存无望的时代,轰轰烈烈地死就是轰轰烈烈地活。一个人的油尽灯枯换来的是万千灯盏,是一轮冉冉升起的太阳,这主题、这故事太厚重。死亡与新生的距离千里万里,要浓缩在观众所能承受的戏剧时间内。长达几十年的时间跨度,也需要在戏剧行动中一气呵成,从而完成“燕翼”与“浮厝”的题眼外化。而这一切都需要附着在有情有理的人物、细节与情境之中,绝非图解与说教。当然,还需要空灵与大胆的跨越。这是我们所追求的,也是我们依然没有做好的。在此我也真诚地恳请指教。
另外我还有一些感想。在这个戏的创作过程中,专家的作用是巨大的,力量是无穷的。经千人评才能不走套路,多向理论家请教,因为他们占据思想高地,要善于在编剧思维的笼罩下,向那片高地攀登。动笔前,我曾经连续三天认真听取专家对这个戏、这个题材的评价以及他们对这个戏的期望。另外,我觉得还有一条经验可循,就是导演和作曲的提前介入。导演周龙在文本创作的初期介入,我这个京剧外行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关于京剧的创作知识和经验。他和作曲的提前介入,让我们少走了很多弯路,知道哪里是中心唱段、该在哪里用力、哪个地方可以不唱、哪个地方可以用念白解决。导演和作曲的提前介入可以避免很多无效劳动,包括安排唱段、唱腔,做到有的放矢,力求合适而精准。
戏剧不是原始记录,也不是报告文学,我们用了两场戏来表现刘合浦与母亲在炸毁“燕翼堂”之前的心灵对撞,写人的心灵史、成长史,而不是直白地进入结局。我想,过去数稿失败的原因都是如此,都是奔着“那个事”去走。我觉得只有把人的心灵写透,才能表现这部戏、这群人的初心和使命,这也是编导者的初心和使命。这一点对革命历史题材的作品尤其重要。要考虑客观历史的样貌,时代对人的压迫与改变,人在历史中的局限,这都是戏剧的规定情境。反之,就是“穿昨天的衣服说今天的话”,看似高大上,实际上把人物矮化了、写低了、演拙了,演得不可爱、不可敬、不可学了。细节永远是戏剧的命根子。大话可以不说,小事一定要做,一定要做大。剧中的梳头、换寿衣都是难忘的细节,没有这些细节,留下的全是时间的流水账,看不到人物的心境与理想,这样的写法是幼稚的,也是很难成功的。
京剧《燕翼堂》要做的,就是将历史记录下来,让更多人知道。燕生双翼飞九天,最终会筑巢在家乡的屋檐,向你诉说血与火铸成的平安。《燕翼堂》最终“落户”于山东省京剧院的舞台,这就是它家乡的“屋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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