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薛原
历史学家何兹全在《北大生活》一文里说,当年北大入学考试难,但进校以后学期学年考试都是很松的,上课也很松。在他记忆里,只有一年级时曾查过堂,过后就没有查堂的记忆。“有的课,为凑足学分而选,却很少去听课。”1931-1932年左右,是他刚入学的一年,查堂还是比较严格的,教室座位都有座位号,学生按号入座,查堂的人,对座位号空着的就打旷课。在何兹全的记忆里,这种制度严格执行的时间并不长,不久就没有查堂的印象了。当年何兹全就读史学系的班里有26人,属于人数多的专业,而有的系一个班只有几个人,有的课程只有一两个人听课,少的还有一个学生听课的。
何兹全感叹当年北大入学考试难,到底难到什么程度呢?他是1931-1932年左右入学北大的,看一下他入学前后的北大考卷又是如何?
翻阅《为国选士:老北大入学试题(1917-1948)》,可以看到从1917年一直到1948年间的北大历年各个门类的入学试题。这些老试题,虽然已经远离了我们今天的生活,但试题字里行间所透露的那些陈年气息,依然值得我们再三品读。
例如1932年北京大学文法学院的国文试题,共五道大题:
一、把这首诗译成白话散文(自加新式标点符号)
……(这首诗就是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二、下列各书是谁做的或编的?
《文史通义》《后汉书》《论衡》《说文解字》《日知录》《说苑》《红楼梦》《方言》《文选》《三国志》
三、什么是“四书五经”?什么叫做“四部”?什么是“三通”?“唐宋八大家”是谁?
四、试举五部秦以前的书。
五、试举出下列各句中的“之”字在文法上的区别:
1.学而时习之
2.先生将何之
3.之二虫又何知
4.南宫绦之妻之姑之丧
1932年北京大学理学院的入学国文试题则是一段文言文,考题就是把这篇文章译成白话文并自己加上新式标点符号。这段文字如下:
“今有一人·入人园圃·窃其桃李·众闻则非之……”(这段文言文出自《墨子·非攻》)
何兹全说老北大入学考试难,从1932年的老北大国文试题的内容看,在当时应该是属于拔尖筛选。
再看北京大学1932年入学试题的地理卷内容,共三道大题,注明了任选二题:
一、试述中国重要的产棉的地方和中国棉织业的概括。国人所用棉织的衣料,除国产外,以何国的出品为多?宜用什么方法以挽回漏巵?
二、试就下列名词作简单的叙述:
(A)安东
(B)虎门
(C)庙行镇
(D)广九
(E)洛桑(Lausanne)
(F)凡赛尔(Versailles)
三、(A)试述亚洲东部和东南部人口稠密的原因。
(B)试述比利时人口稠密的原因。
这样的试题唤醒了我对地理学消逝殆尽的求知欲或说学习的兴趣。如果让我从这三道大题里选两道,我会选一和三,当然这是用我今天的眼光和认知。而在距离这个试卷过去50年的1982年,也就是我高中毕业参加高考时,对地理学的兴趣早已经被死记硬背的地理考试消磨得无影无踪。
【1935年北大哲学系一年级学生选课单】
何兹全回忆当年他初入北大时说,他在校的时期,北大的“偷听生”很多。当时的北大还在红楼,附近住着很多不是北大的学生,他们喜欢上什么课,就按时去上课,没有人管。这些学生虽然不是北大的正式生,却听课认真,学习也认真。而且一般这样的学生岁数也比正式生大,也有了社会经验,对社会对学科的理解能力强,分析能力也强,往往学得很好。当时在北大就流传着这样的话:“正式生不如旁听生,旁听生不如偷读生。”何兹全解释说,旁听生是指没有选这个课的北大学生,而偷听生则指根本不是北大的学生。关于偷听生,何兹全还讲述了一则胡适的逸事:有一次胡适在课堂上问:“你们哪位是偷听生?没关系,能来偷听更是好学之士。我只希望你们给我一个名字,是我班上的学生。”
【1934年北大李四光出的普通地质学试题】
何兹全在写回忆北大生活时,刚读了张中行的《负暄琐话》和《负暄续话》,才发现原来张中行和他是北大同年,只不过张中行在中文系,而他在史学系。张中行在《红楼点滴一》里说,他刚入学时,首先感到奇怪的就是同学间的隔膜,同坐一堂,摩肩接踵,却很少交谈,甚至相视而笑的情况也很少。常有这样的情况:一个学期上课常常在一起,比如说十几个人吧,其中哪些是选课的,哪些是旁听的,他都不知道……张先生说的这些现象,何兹全都有相似的感受。
张中行在《负暄琐话》里还谈到,抗战胜利后,他曾到北大听过梁思成教授中国建筑史的课。学期终了,梁思成对着学生们说,课讲完了,诸位说说怎么考法?听课的近20人,没有一个接话的。梁先生似乎恍然大悟,于是说:“那就先看看有几位是选课的吧,请选课的举手。”结果没一人举手。梁先生笑了说:“原来诸位都是旁听的,谢谢诸位捧场。”说着,向着台下作一个大揖。张中行说他课后走出来,觉得北大未改旧家风。
“老北大的入学考试,往往是由第一流的学者命题,衔接了中学教育与高等教育,对青年学识所提出的要求,以及灌注其中的思想理念,无疑是引领风气的。”用《为国选士》主编的话说,汇编出版这样一本老北大的老卷子,不仅仅是提供一些史料,也未尝不希望能给今日的教育者作一参考。
【1948年北大招考新生国文试题】
穿越时光的尘埃,这些泛黄的试题与斑驳的记忆,勾勒出老北大独特的学术生态。严苛的入门遴选如金石相击,锻造着入室的资格;而一旦登堂入室,弥漫的却是“从吾所好”的悠然气息。查堂之制渐隐,非为懈怠,实乃对求学本心的笃信——学问之道,贵在自觉,岂在绳墨?偷听生穿梭于讲席之间,更映衬出知识殿堂的开放襟怀。当教授不拘于名册,学子不囿于课堂,一种无形的精神便悄然滋长。这非制度的松弛,而是对“士”之精神与学术真谛的至高礼敬。“教育者,养成人格之事业也。使仅仅灌注知识、练习技能之作用,而不贯之以理想,则是机械之教育,非所以施于人类也”,蔡元培先生的箴言,于此找到了最生动的注脚。它如幽谷兰香,穿越时空,提醒着人们:教育之根本,在于点燃心灯,照亮求索之路,而非仅作知识的仓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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