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是中华传统文化的标志性人物,也是分析、理解中华文明的关键性人物。有关他的文献,浩如烟海;历史上对他的评价,常有云泥之别,普通读者很难识得一个真实的孔子,更不用说了解、掌握他思想中的精髓,以及在当下的时代价值。作家、文化学者张炜在新书《为孔子一辩:正儒与伪儒》中深入剖析正儒、伪儒之别,逐一揭去时间、历史笼罩在孔子身上的面纱,在层层递进的逻辑分析与中西方文化对比中,将孔子及儒学历久弥新的思想精髓娓娓道来,是一次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核心价值的深入溯源与全面展示。
《为孔子一辩:正儒与伪儒》
张炜 著
齐鲁书社
文|张炜
圣人何须辩
“为孔子一辩”之说,初看多余且有点可笑。因为孔子已经是圣人了,从古至今有过无限诠释,该说的话不仅说透了,而且重复万千,何须一辩?
是的,正因为如此,才需要一辩。我们都知道物极必反的道理:一人成圣,受到最大推崇,就一定会受到最大反对。这两种力量形成对冲,结果是七零八落,最后复杂到一言难尽,让人不知怎么办才好。
具体来说,起码有下面几个理由要讲一讲。
首先是孔子离我们实在太远了,留下的真实可靠的记录本来就不多,再加上古简晦涩,要确定指认就更加困难。比如得到一致确认的儒家第一经典《论语》,这部由孔子弟子、后学编成的对话录,区区万余言,几千年来围绕它的言说文字却汗牛充栋。这么多不尽相同的观点,无数的延伸、开发和辨析,我们该怎样梳理和采信?
原典可供解释的空间越大,衍生的余地就越大,不同的解释者因为不同的学养、立场和心术,会得出大相径庭的结论。不同的人和不同的阶层,出于不同的目的,都在作出自己的解释,这是难免的。
几千年来,总的来看,知识人对孔子的推崇多于贬抑;统治者对孔子的借重和肯定更不需多言。从大的方面看,知识人和统治者对孔子全都给予拥赞,但二者的指向和用心,许多时候并不一致。知识人虽然成分复杂,大致上还是侧重学问与道德;统治者的见识与胸襟各有不同,但总体上还是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
知识人致力于孔子的学问,为了得到公权力的支持,经常突出解释有利于权力的一面,这就让统治者听得入心,然后加以采纳。这时至少从表面上看,知识人与统治者是想到了一起的。
学术有了公权力的支持,声音就变得强大。但事已至此,这会儿的“孔子”就不是原来的“孔子”了。
“孔子”作为公权力的一部分,成为王权统治的一件法器,受压迫的被统治者当然是反感甚至愤恨的。这就有了几千年演化出来的另一条线索:反孔。反孔的目的是破除精神枷锁,进而推翻奴役和统治,那么一旦达到了目的,还会继续反孔吗?那就不一定了,一般来说要视情况而定。总的来说,新的统治者会往尊孔的方向发展。
就民众而言,孔子及其学说是偏向仁恕和保守的,也就不再深究,尊崇无害。
由此可见,“尊孔”是千百年来积累而成的、巨大的文化与社会潮流,一路涌荡下去,一直到了今天:数字时代。
这是一个后现代、后工业的信息时代。这个时代的基本特征是解放的、科技的,是偏向激进和面向未来的。于是,现代人特别是年轻人,虽然满耳都是“孔子”二字,听得两耳生茧,内心里对孔子其实是并不重视的,甚至有些不屑。
他们不相信孔子,不读且“不以为意”:儒学?不就是那一套嘛。
到底是哪一套,却没人细究。无比匆忙的数字时代,人们实在是太忙太累了,各种信息压迫让人几近崩溃,谁还有时间有心情去过青灯黄卷的生活、深入儒学特别是“孔子”的内部,探求他的本质?
只凭印象就可以了,固有的形象已经确定,主体认知早就完成:孔子属于反对现代的保守势力,是讲究秩序、维护等级、阻碍改革和进步的人物。这样的一个历史人物,今天如果不是出于特殊原因,不是另有所图,谁又会继承和践行他的思想?
真的是这样吗?
现代人是不是搞错了?
如果错了,又错在哪里,疏失了什么?
爱是多大的冒犯
以“爱”和“爱人”为核心,这是多么平和、多么易懂的学说,谁又会公然反对?
是的,抽象的“爱”,作为一般的说辞去号召去渲染,不光不具有侵犯性,还能博得很多好感。但是,一旦将“爱”和“爱人”真正地施于生活,处处变得认真起来,带来的麻烦就大了。
因为春秋时代是一个丛林社会,说到底是由狠人统治的。狠人获得和管理这个世界的方法,无非就是杀戮和掠夺,这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他们哪有什么怜悯和爱惜。不仅是春秋,在一切丛林之地,这样的生存法则都是不会改变的。
对专制王权说“爱”和“爱人”,这显然是最大的冒犯。仅仅是说一说倒还好,如果在他们眼前真的实施起来,有一些细致的步骤和方法,那简直就是找死。孔子一生都因此而面临生死之险,他是靠了极大的克制和生存智慧才活下来的。“伴君如伴虎”,孔子一生伴虎,这些他当然知道。
不仅是孔子,儒学的弟子们,一些忠实的后来者,只要称得上“正儒”的,无不是这样的命运。那些强韧的入世者常常像孔子一样,“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结果也就一次次大难临头,如董仲舒、韩愈、苏东坡,还有很多,都险遭杀戮。这些人后来也学先师孔子那样,有所规避,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才勉强存活下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爱”和“爱人”,说到底与专制王权是水火不容的。
强权者真正的顽敌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爱”和“爱人”者。
“儒学”的核心既是这样,它与强权也就是不共戴天的关系了。可残酷的现实是,从长远来看,它们之间谁也消灭不了谁,于是就得想办法共处。王权专制集团想出的方法是改造和歪曲“儒学”,而“儒学”想出的办法是哄骗强权,声东击西,伪装自己。这二者从某种意义上说、从表面上看,好像是在“相向而行”,于是作为旁观者的大众也就被搞糊涂了。
千百年来,儒学被这样严重地污名化、有效地曲解和阉割,可以说它自身也有责任。也就是说,“儒学”并不是无辜的。它的继承者为了生存,不得不做出许多妥协,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也是可惜的。“伪儒”的形成,有强权者硬性强扭和使用的原因,也有大儒们自己的屈从和迁就,由他们的机会主义心态所致。
“爱人”即对人的爱惜与呵护,与它对立的另一个极端就是杀伐。我们知道人的生命只有一次,生命才是最宝贵的。看专制强权的残暴程度,沉重的赋税、苦役,严厉的辖制,这些都是判断指标;还有最直接、最简明的量化指标,那就是杀戮记录。大开杀戒,无论有多么堂皇的借口和理由,都掩盖不了极端残暴的嗜血本质。
孔子所处的时代是怎样的?君王野蛮残忍,民众如草芥蝼蚁。君王去世,奴隶殉葬。在这样鲜血淋漓的“语境”中奢谈“爱人”,会是多么刺耳。这究竟需要多大勇气,也就可想而知了。我们不难想象,专制者最想剪除的,就是不停地宣扬“仁者爱人”的人。
只要言不离“爱”和“爱人”,那么对王权专制者就已经不是劝说了,而是一种挑衅,是发泄,是揭露,更是仇恨和诅咒。这等于告诉整个社会,人的生存权与专制王权是势不两立的。关于“爱”和“爱人”,一旦进入生活细节的维护和强调,对暴政集团就是一种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反抗。
春秋战国时代,尤其不适合谈“爱”和“爱人”。从本质上看,统治者对这个话题是极为忌惮的。孔子活下来就是一种万幸,他要在君王的支持下推行“仁治”,想想看会有多么难。所以他当年处处碰壁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他最后能够毫发无损地回到老家,做一些学术工作度过一生,已经算是难得的善终了。
孔子毕竟有贵族身份,有知识,有名望,这在当时都是存活下来的条件。他小心地使用这些条件,然后就开始了自己的冒险生涯。他的一生是不断遭遇危险的一生,也是不断挑战的一生。他已经在全力抓住机会了,而且不可能做得更好了。
孔子和他的众弟子有身份与学问的掩护,这让他们在鲁国和其他国家有一些活动的空间,有一定的“市场”。其中的原因主要还在于另一方面,即他们所倡导的以“爱”为核心的学说,在人心与社会上引起普遍共鸣。人性是共通的,大众无论多么草芥、多么无知,“爱”作为一种语言,感召力和通用性还是最强的。人们都能听得懂,这就有了向往和共情。这种人性中普遍存在的共情力,最终保护了“儒学”。
君王们要公开否定“爱人”说,也需要三思而行,有所忌惮。君王们一边敷衍并与儒者周旋,一边想办法“转化”。
历史的选择
凌厉的法家走向了秦国政治舞台,特别是商鞅、韩非子和李斯等人的加入,使这个西部诸侯国一变而为“强秦”。残酷变法,血染大地,触目惊心,为人类历史所罕见。一个铁血帝国矗立起来,犹如丛林跃入一只猛兽。
齐国与秦国形成对应,一东一西,可谓两个极端。比起秦国的黄土高坡和峻烈酷冷,齐国地处半岛,是一个湿润的海洋性国家,风气开放浪漫。这里有百家争鸣的稷下学宫,会集天下学士多达千人;有人口稠密的都城,有最发达的工商业。中国的冶铁术和丝绸业从这里兴起,鱼盐之利,富甲天下。齐桓公管仲时期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对内施行“九惠之教”,老人、儿童、孤寡等弱势群体都得到援助。即便到春秋后期衰落了,齐国也仍然是千乘之国。无论是精神还是物质,齐国的文明程度皆在各国之首。
今天说到足球起源,要提及临淄;谈艺术更无法略过:仅仅一支吹竽的合奏团就有三百人,还有盛大的《韶》乐的演出。市民的富足及精神风貌,史书上有浓墨重彩。司马迁说到齐国人,用了三个词组:“宽缓阔达”“足智”“好议论”。
秦国施行商鞅“驭民六术”:弱民、愚民、疲民、辱民、贫民、虐民;什伍连坐,大辟、开凿头颅、拔取肋骨、水煮油炸、车裂、腰斩,无所不用其极。“一日临渭而论囚七百余人,渭水尽赤。号哭之声,动于天地;蓄怨积仇,比于丘山。”(《史记·商君列传》裴骃集解引刘向《新序》)经过极端的变法,建立起一个铁血秦国,“横扫六合”,最后一个是齐国。齐国几乎没有武力抵抗,因为在悍厉的铁蹄之下,生死对决已无意义。
冷兵器时代,野蛮战胜文明几成定律。大炮等火器发明之前,游牧铁骑对内地的征战,像秋风扫落叶一般。这是不可更易的人类历史。文明最终战胜野蛮,还要假以时日,等待科技发展产生质的飞跃。秦的崛起就属于这之前的章节,一切并无突兀。
事实上,东方还在诗声盈耳之时,西部已成铁血之都。
让我们再看一些事例。当时的鲁国,孔子已极力反对陶俑陪葬,因为看上去太过像人,令人哀伤。而秦国活人殉葬既成范式,直到孔子去世后的秦献公时期才勉强废除。可惜仍是一纸空文,因为冷血固在。秦始皇刚刚即位就开始兴建陵墓,从全国征用七十万人,最后修墓者被活活埋掉,还杀掉大批宫女侍童、少男少女。
这个帝国发生的有名事件是“焚书坑儒”,烧毁和埋葬文明。有人曾辩白,说当时烧掉的并非全部书籍,活埋的也不是全部儒生:保留了医书和律书、部分读书人。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为秦律和个别有用的书生总要留下。
文明的倒退难以量化,后人可以通过考古,将殉葬的少男少女人数、时间和地点记录下来。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它发生在秦国,即今天有人仍在声声呼叫的“大秦”。
从此破除分封制,车同轨书同文,统一度量衡。世界其他地方没有做到,比如欧洲,就没有做到。不过秦国的统一是暂时的,成为历史上最短命的王朝。
“天下苦秦久矣”,这样的暴政不可能长久。它完结了,但是它遗留的铁血文化却是顽固的。
如果孔子和他的弟子们游走在咸阳街头,说着“仁者爱人”,那将是不可想象的。孔子他们的车队没有驶到那里,真是一种幸运。
儒家还要等待时机。历史会给他们机会。因为人类只要存在下去,“爱”就会存在下去。一个以“爱人”为核心的学说可以被改造,却永远不会被断绝。
(本文摘选自《为孔子一辩:正儒与伪儒》,内容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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