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城记|水声那么小

新悦读 05-31 1607

文|巩本勇

马踏湖的春天是从桥洞底下醒来的。

湾口道那座紧挨着芦苇荡的石拱桥,老得生出青苔。我总爱趴在桥栏上数波纹,那些被桥洞揉皱的银线,一荡一荡地往芦苇地里去。水声那么小,像谁家媳妇纳鞋底时针尖穿过粗布的窸窣。

一位大爷撑着船缓缓过来,每当竹篙点到桥墩的时候,他总要“嘿”地吆喝一声。船头压着半篓活虾,青灰色的虾须探出篾缝,沾上了晨雾,便软软地垂了下来。大爷瞧见我,笑着问:“你又来听水唱歌啦?”船尾拖出的水痕里,几尾鲫鱼翻着银白的肚子追逐着光斑,有趣极了。

此时的芦苇地,还蒙着一层淡青色。去年的枯秆还没来得及倒伏,新芽却已从根茬处迫不及待地钻了出来。蹲下身仔细看,那些嫩尖就像蘸了绿墨水的笔锋,在微风中书写着旁人读不懂的信。偶尔,会有早来的白鹭在浅滩上踱步,它那铁青的长腿搅碎了水面,把云影剪成了细碎的棉絮。

鱼塘隐匿在枯黄的芦苇之中,塘主正在撒第二遍食。饲料落水的声响,惊醒了水蜘蛛,它的细腿慌慌张张地划出一圈圈同心圆。塘底沉着去年冬天埋下的藕种,想必这会儿已经冒出羊角似的尖芽了吧。塘主的胶靴陷在淤泥里,拔出来时带着一股陈年的腥气,可塘主却笑着说,这是“湖的体香”。

晌午时分,水面仿佛睡熟了一般。桥洞下的波纹平展得如同绸子,倒映着飞过的菜粉蝶。放学的孩子们把书包挂在柳树上,光着脚丫去试探水温。脚丫子刚一沾到水面,许多麦穗鱼便忽地散开,不一会儿又聚回来啄他们的脚趾。孩子们的笑声惊起了苇丛里的野鸪丁,扑棱棱地飞过头顶,抖落了不少绒毛。

收废品的小喇叭声从远处悠悠飘来。一个穿红衣的小姑娘手里的糖粒不小心落进水里化开了,立刻招来一簇好奇的鳑鲏鱼。它们的鳞片在午后的光线里变幻着颜色,忽青忽紫,就像谁打翻了颜料盅。

日头渐渐偏西,撑船的那位大爷又出现在桥洞下。这次,船里坐着一个穿校服的少年,膝盖上摊着一本英语课本。少年的读音仿佛带着水汽,大爷的和声里则混着竹篙划水的声音。暮色慢慢漫上来,他们的倒影被水流拉长,英语单词和篙声都仿佛浸成了深蓝色。

天黑下来的时候,萤火虫正从芦苇根处钻出来。这些提着灯笼的小神仙,有的停在补渔网的竹架上,有的歇在晾晒的荷叶边。蛙鸣从东南角的藕田传来,起初是怯生生的两三声,转眼间就响成了一片。塘主说这是“雨喊子”,果不其然,星星还没上齐,雨点就追着打在水面上了。

我躲在桥洞里看雨脚踩水。千万个透明的蹄印在塘面奔跑,吓得鱼群往深处躲。眼前忽然亮起手电筒的光柱,一个穿胶鞋的妇人小跑着来收晾晒的鱼虾。在细密的雨帘中,她弯腰扯塑料布的身影像皮影戏里的剪花娘子。

雨停之后,月亮悠悠浮了上来,湿漉漉的,像个刚腌好的咸蛋黄。鱼塘泛起细密的气泡,那是塘底的生灵在吐纳月光。塘主拿着手电筒巡塘,灯光扫过之处,水面浮起一层银鳞——原来是睡莲的叶子背面沾满了雨珠。

夜深人静之际,水声换了一种调子。暗流在石桥墩上撞出回响,芦苇根吮吸着春水的动静,还有鱼嘴探出水面换气的轻响。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反而比白日里更显寂静。恍惚间,仿佛听见那个刻桥墩的匠人也在侧耳倾听,他留下的凿痕里,不知是否藏住了半缕水声。

天蒙蒙亮的时候,大爷的小船惊飞了一群鸊鷉,它们掠过水面时,翅尖在水皮上犁出两道晶亮的沟。我忽然发现,桥墩的刻痕里不知何时冒出了嫩绿的水草,正伸着蜷曲的脖颈饮着晨露。

小船划出的尾波悠悠荡荡抵达岸边,轻轻推醒了静静夜泊的鱼鹰船,这动静惊得船头的鱼鹰“呼啦啦”地扑棱起翅膀。这黑羽的“渔夫”抖落几片羽毛,低头理了理颈上的草环,又缩成斗笠下的灰影子。

太阳爬到柳梢头时,鱼塘泛起了金边。塘主的儿子开着三轮车来送饲料,车斗里坐着穿背带裤的小丫头。她扬手撒了把鱼食,水面立刻绽开无数朵透明的花。“快看!”小姑娘指着跳出水面的红鲤,兴奋地喊道,“鱼在画彩虹!”

我忽然明白,湖区人为什么总说水会唱歌。这满湖的晨光、雨痕、月影,都是它轻轻哼着的调子。水声那么小,小得像芦芽顶开腐叶的脆响,小得像蝌蚪蜕去尾巴的颤动,可当你把耳朵贴在老桥墩上,就能听见春天正在水纹里发芽。

(本文作者为中国作协会员,淄博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责任编辑:徐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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